第3章 小羊圈(3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669 字 2020-06-18

拉車的小崔,赤著背出來進去的亂晃。今天沒法出車,而家里沒有一粒米。晃了幾次,他湊到李老夫婦的跟前:「四奶奶!您還得行行好哇!」

李四爺沒有抬頭,還看著地上的綠蟲兒。李四媽,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,用低微的聲音回答:「待一會兒,我給你送二斤雜合面兒去!」

「那敢情好!我這兒謝謝四奶奶啦!」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。

「告訴你,好小子,別再跟家里的吵!日本鬼子進了城!」李四媽沒說完,嘆了口氣。

剃頭匠孫七並不在剃頭棚子里耍手藝,而是在附近一帶的鋪戶作包月活。從老手藝的水准說,他對打眼,掏耳,捶背,和刮臉,都很出色。對新興出來的花樣,像推分頭,燙發什么的,他都不會,也不屑於去學——反正他作買賣家的活是用不著這一套新手藝的。今天,鋪子都沒開市,他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,臉紅撲撲的走出來。借著點酒力,他想發發牢騷:

「四太爺!您是好意。告訴大伙兒掛白旗,誰愛掛誰掛,我孫七可就不能掛!我恨日本鬼子!我等著,他們敢進咱們的小羊圈,我教他們知道知道我孫七的厲害!」

六號沒有人出來。小文夫婦照例現在該吊嗓子,可是沒敢出聲,劉師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單刀。

頭上已沒有了飛機,城外已沒有了炮聲,一切靜寂。只有響晴的天上似乎有一點什么波動,隨人的脈搏輕跳,跳出一些金的星,白的光。亡國的晴寂!

瑞宣,胖胖的,長得很像父親。不論他穿著什么衣服,他的樣子老是那么自然,文雅。這個文文雅雅的態度,在祁家是獨一份兒。

他很用功,對中國與歐西的文藝都有相當的認識。可惜他沒機會,或財力,去到外國求深造。在學校教書,他是頂好的同事與教師,可不是頂可愛的,因為他對學生的功課一點也不馬虎,對同事們的應酬也老是適可而止。

在思想上,他與老三很接近,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點。所以,在全家中,他只與老三說得來。可是,與老三不同,他不願時常發表他的意見。這並不是因為他驕傲,不屑於對牛彈琴,而是他心中老有點自愧——他知道的是甲,而只能作到乙,或者甚至於只到丙或丁。

北平陷落了,瑞宣像個熱鍋上的螞蟻,出來進去,不知道要作什么好。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,也不想去掩飾。他從平日積蓄下來的知識中,去推斷中日的戰事與世界的關系。他知道中日的戰爭必定會使世界的地理與歷史改觀,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一家老少的安全與吃穿。今天,北平亡了,該怎么辦?平日,他已是當家的;今天,他的責任與困難更要增加許多倍!在一方面,他是個公民,而且是個有些知識與能力的公民,理當去給國家作點什么,在這國家有了極大危難的時候。在另一方面,一家老的老,小的小,平日就依仗著他,現在便更需要他。他能甩手一走嗎?不能!不能!可是,不走便須在敵人腳底下作亡國奴,他不能受!不能受!

老二還在屋中收聽廣播——日本人的廣播。

老三在院中把腳跳起多高:「老二,你要不把它關上,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!」

小順兒嚇愣了,忙跑到祖母屋里去。祖母微弱的聲音叫著:「老三!老三!」

瑞宣一聲沒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來。

哥兒倆對愣了好大半天,都想說話,而不知從何處說起。老三先打破了沉寂,叫了聲:「大哥!」瑞宣沒有答應出來,好像有個棗核堵住了他的嗓子。老三把想起來的話又忘了。

屋里,院中,到處,都沒有聲響。天是那么晴,陽光是那么亮,可是整個的大城——九門緊閉——像晴光下的古墓!忽然的,遠處有些聲音,像從山上往下軲轆石頭。

「老三,聽!」瑞宣以為是重轟炸機的聲音。

「敵人的坦克車,在街上示威!」老三的嘴角上有點為阻攔嘴唇顫動的慘笑。

老大又聽了聽。「對!坦克車!輛數很多!哼!」他咬住了嘴唇。

坦克車的聲音更大了,空中與地上都在顫抖。

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平,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與心血而建成的湖山,宮殿,壇社,寺宇,宅園,樓閣與九條彩龍的影壁,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,倒垂的翠柳,白玉石的橋梁,與四季的花草,帶著它的最輕脆的語言,溫美的禮貌,誠實的交易,徐緩的腳步,與唱給宮廷聽的歌劇……不為什么,不為什么,突然的被飛機與坦克強奸著它的天空與柏油路!「大哥!」老三叫了聲。

街上的坦克,像幾座鐵礦崩炸了似的發狂的響著,瑞宣的耳與心仿佛全聾了。

「大哥!」

「啊?」瑞宣的頭偏起一些,用耳朵來找老三的聲音。「歐!說吧!」

「我得走!大哥!不能在這里作亡國奴!」

「啊?」瑞宣的心還跟著坦克的聲音往前走。

「我得走!」瑞全重復了一句。

「走?上哪兒?」

坦克的聲音稍微小了一點。

「上哪兒都好,就是不能在太陽旗下活著!」

「對!」瑞宣點了點頭,胖臉上起了一層小白疙瘩。「不過,也別太忙吧?誰知道事情准變成什么樣子呢。萬一過幾天『和平』解決了,豈不是多此一舉?你還差一年才能畢業!」

「你想,日本人能叼住北平,再撒了嘴?」

「除非把華北的利益全給了他!」

「沒了華北,還有北平?」

瑞宣愣了一會兒,才說:「我是說,咱們允許他用經濟侵略,他也許收兵。武力侵略沒有經濟侵略那么合算。」

坦克車的聲音已變成像遠處的輕雷。

瑞宣聽了聽,接著說:「我不攔你走,只是請你再稍等一等!」

「要等到走不了的時候,可怎么辦?」

瑞宣嘆了口氣。「哼!你……我永遠走不了!」

「大哥,咱們一同走!」

瑞宣的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抑郁的臉上:「我怎么走?難道叫這一家老小都……」

「太可惜了!你看,大哥,數一數,咱們國內像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,又有些本事的人,可有多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