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小羊圈(4)(1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62 字 2022-08-05

AK小說 www.06ak .com,最快更新四世同堂最新章節!

「我沒辦法!」老大又嘆了口氣,「只好你去盡忠,我來盡孝了!」

這時候,李四爺已立起來,輕輕的和白巡長談話。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,臉上剃得光光的,看起來還很精神。他很會說話,遇到住戶們打架拌嘴,他能一面挖苦,一面恫嚇,而把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因此,小羊圈一帶的人們都怕他的利口,而敬重他的好心。

今天,白巡長可不十分精神。他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怎樣的重大——沒有巡警就沒有治安可言。可是,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據了;從此他就得給日本人維持治安了!論理說,北平既歸了外國人,就根本沒有什么治安可講。但是,他還穿著那身制服,還是巡長!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!

「你看怎樣呀?巡長!」李四爺問,「他們能不能亂殺人呢?」

「我簡直不敢說什么,四大爺!」白巡長的語聲很低。「我仿佛是教人家給扣在大缸里啦,看不見天地!」

「咱們的那么多的兵呢?都哪兒去啦?」

「都打仗來著!打不過人家呀!這年月,打仗不能專憑膽子大,身子棒啦!人家的槍炮厲害,有飛機坦克!咱們……」

「那么,北平城是丟鐵了?」

「大隊坦克車剛過去,你難道沒聽見?」

「鐵啦?」

「鐵啦!」

「怎么辦呢?」李四爺把聲音放得極低,「告訴你,巡長,我恨日本鬼子!」

巡長向四外打了一眼:「誰不恨他們!得了,說點正經的:四大爺,你待會兒到祁家,錢家去告訴一聲,教他們把書什么的燒一燒。日本人恨念書的人!家里要是存著三民主義或是洋文書,就更了不得!我想這條胡同里也就是他們兩家有書,你去一趟吧!我不好去——」巡長看了看自己的制服。

李四爺點頭答應。白巡長無精打采的向葫蘆腰里走去。

四爺到錢家拍門,沒人答應。他知道錢先生有點古怪脾氣,又加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便惹人注意,所以等了一會兒就上祁家來。

祁老人的誠意歡迎,使李四爺心中痛快了一點。祁老人覺著書籍都是錢買來的,燒了未免可惜。他打算教孫子們挑選一下,把該燒的賣給「打鼓兒的」好了。

「那不行!」李四爺對老鄰居的安全是誠心關切著的。「這兩天不會有打鼓兒的;就是有,他們也不敢買書!」說完,他把剛才沒能叫開錢家的門的事也告訴了祁老者。

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:「瑞全,好孩子,把洋書什么的都燒了吧!都是好貴買來的,可是咱們能留著它們惹禍嗎?」

老三對老大說:「看!焚書坑儒!你怎樣?」

「老三你說對了!你是得走!我既走不開,就認了命!你走!我在這兒焚書,掛白旗,當亡國奴!」老大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他落了淚。

「聽見沒有啊,小三兒?」祁老者又問了聲。

「聽見了!馬上就動手!」瑞全不耐煩的回答了祖父,而後小聲的向瑞宣:「大哥!你要是這樣,教我怎好走開呢?」

瑞宣用手背把淚抹去。「你走你的,老三!要記住,永遠記住,你家的老大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……」他的嗓子里噎了幾下,不能說下去。

瑞全把選擇和焚燒書籍的事交給了大哥。他還沒有能決定怎樣走,和向哪里走,可是他的心似乎已從身中飛出去;站在屋里或院中,他看見了高山大川,鮮明的軍旗,凄壯的景色,與血紅的天地。他要到那有鮮血與炮火的地方去跳躍,爭斗。在那里,他應該把太陽旗一腳踢開,而把青天白日旗插上,迎著風飄盪!

祁老人聽李四爺說叫不開錢家的門,很不放心。他知道錢家有許多書。他打發瑞宣去警告錢先生,可是瑞全自告奮勇的去了。

已是掌燈的時候,門外的兩株大槐像兩只極大的母雞,張著慈善的黑翼,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戶人家都蓋覆起來似的。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會兒,才到一號去叫門。不敢用力敲門,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,又低聲假嗽一兩下,為是雙管齊下,好惹起院內的注意。這樣作了好多次,里面才低聲的問了聲:「誰呀?」他聽出來,那是錢伯伯的聲音。

「我,瑞全!」他把嘴放在門縫上回答。

里面很輕很快的開了門。

門洞里漆黑,教瑞全感到點不安。他一時決定不了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好。他只好先將來意說明,看錢伯伯往里請他不請!

「錢伯伯!咱們的書大概得燒!今天白巡長囑咐李四爺告訴咱們!」

「進去說,老三!」錢先生一邊關門,一邊說。

到了屋門口,錢先生教瑞全等一等,他去點燈。瑞全說不必麻煩。錢先生語聲中帶著點凄慘的笑:「日本人還沒禁止點燈!」

屋里點上了燈,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圍都是長長短短的,黑糊糊的花叢。

「老三進來!」錢先生在屋中叫。瑞全進去,還沒坐下,老者就問:「怎樣?得燒書?」

瑞全的眼向屋中掃視了一圈。「這些線裝書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?日本人恨咱們的讀書人,更恨讀新書的人;舊書或者還不至於惹禍!」

「歐!」錢默吟的眼閉了那么一下。「可是咱們的士兵有許多是不識字的,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頭!對不對?」瑞全笑了一下。「侵略者要是肯承認別人也是人,也有人性,會發火,他就無法侵略了!日本人始終認為咱們都是狗,踢著打著都不哼一聲的狗!」「那是個最大的錯誤!」錢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,請客人坐下。他自己也坐下。「我是向來不問國家大事的人,因為我不願談我所不深懂的事。可是,有人來亡我的國,我就不能忍受!我可以任著本國的人去發號施令,而不能看著別國的人來作我的管理人!」他的聲音還像平日那么低,可是不像平日那么溫柔。愣了一會兒,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,說:「你知道嗎,我的老二今天回來啦!」

「二哥在哪兒呢?我看看他!」

「又走啦!又走啦!」錢先生的語聲里似乎含著點什么秘密。

「他說什么來著?」

「他?」錢默吟把聲音放得極低,幾乎像對瑞全耳語呢。「他來跟我告別!」

「他上哪兒?」

「不上哪兒!他說,他不再回來了!教我在將來報戶口的時候,不要寫上他;他不算我家的人了!」錢先生的語聲雖低,而眼中發著點平日所沒有的光;這點光里含著急切,興奮,還有點驕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