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小羊圈(4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62 字 2022-08-05

「他要干什么去呢?」

老先生低聲的笑了一陣。「我的老二就是個不愛線裝書,也不愛洋裝書的人。可是他就不服日本人!你明白了吧?」

瑞全點了點頭。「二哥要跟他們干?可是,這不便聲張吧?」

「怎么不便聲張呢?」錢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,像發了怒似的。

院中,錢太太咳嗽了兩聲。

「沒事!我和祁家的老三說閑話兒呢!」錢先生向窗外說。而後,把聲音又放低,對瑞全講:「這是值得驕傲的事!我——一個橫草不動,豎草不拿的人——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,我還怕什么?我只會在文字中尋詩,我的兒子——一個開汽車的——可是會在國破家亡的時候用鮮血去作詩!我丟了一個兒子,而國家會得到一個英雄!什么時候日本人問到我的頭上來:那個殺我們的是你的兒子?我就胸口湊近他們的槍刺,說:一點也不錯!我還要告訴他們:我們還有多少多少像我的兒子的人呢!你們的大隊人馬來,我們會一個個的零削你們!你們在我們這里坐的車,住的房,喝的水,吃的飯,都會教你們中毒!中毒!」錢先生一氣說完,把眼閉上,嘴唇上輕顫。

瑞全聽愣了。愣著愣著,他忽然的立起來,撲過錢先生去,跪下磕了一個頭:「錢伯伯!我一向以為你只是個閑人,只會閑扯!現在……我給你道歉!」沒等錢先生有任何表示,他很快的立起來。「錢伯伯,我也打算走!」

「走?」錢先生細細的看了看瑞全。「好!你應當走,可以走!你的心熱,身體好!」

「你沒有別的話說?」瑞全這時候覺得錢伯伯比任何人都可愛,比他的父母和大哥都更可愛。

「只有一句話!到什么時候都不許灰心!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別人的錯處,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墮落!記住吧,老三!你們是迎著炮彈往前走,我們是等著鎖鐐加到身上而不能失節!來吧,我跟你吃一杯酒!」

錢先生向桌底下摸了會兒,摸出個酒瓶來,淺綠,清亮,像翡翠似的——他自己泡的茵陳。不顧得找酒杯,他順手倒了兩半茶碗。一仰脖,他把半碗酒一口吃下,咂了幾下嘴。

瑞全沒有那么大的酒量,可是不便示弱,也把酒一飲而盡。酒力登時由舌上熱到胸中。

「錢伯伯!」瑞全咽了幾口熱氣才說,「我不一定再來辭行啦,多少要保守點秘密!」

「還辭行?老實說,這次別離後,我簡直不抱再看見你們的希望!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!」錢先生手按著酒瓶,眼中微微發了濕。

「我走啦!」他幾乎沒敢再看錢先生。

錢先生一聲沒出的給瑞全開了街門,看著瑞全出去;而後,把門輕輕關好,長嘆了一聲。

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點,一著涼風,他的血流得很快,好像河水開了閘似的。立在槐樹的黑影下,他傾耳細聽,街上沒有一點聲音。那最常聽到的電車鈴聲,與小販的呼聲,今天都一律停止。北平是在悲泣!

忽然的,槐樹尖上一亮,像在夢中似的,他猛孤丁的看見了許多房脊。光亮忽然又閃開,眼前依舊烏黑,比以前更黑。遠處的天上,忽然又劃過一條光來,很快的來回閃動;而後,又是一條,與剛才的一條交叉到一處,停了一停;天上亮,下面黑,空中一個顫動的白的十字。星星失去了光彩,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掃射著北平的黑夜。

三號的門開了。招弟小姐出來,立在階上,仰著頭向上找,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。她是小個子,和她的爸爸一樣的小而俊俏。她的眼最好看,很深的雙眼皮,一對很亮很黑的眼珠,眼珠轉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顯著靈動俏媚。

她現在穿著件很短的白綢袍,很短很寬,沒有領子。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,小下巴向上翹著;仿佛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動靜呢。院內的燈光照到大槐上,大槐的綠色又折到她的白綢袍上,給袍子輕染上一點灰暗,像用鉛筆輕輕擦上的陰影。

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。他幾乎沒加思索,就走了過來。他走得極輕極快,像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。這,嚇了她一跳,把手放在了胸口上。

「你呀?」她把手放下去,一雙因驚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臉上。

「走一會兒去?」瑞全輕輕的說。

她搖了搖頭,而眼中含著點歉意的說:「那天我就關在了北海一夜,不敢再冒險了!」

「咱們是不是還有逛北海的機會呢?」

「怎么沒有?」她把右手扶在門框上,臉兒稍偏著點問。

瑞全沒有回答她。他心中很亂。

「爸爸說啦,事情並不怎么嚴重!」

「歐!」他的語氣中帶著驚異與反感。「瞧你這個勁兒!進來吧,咱們湊幾圈小牌,好不好?多悶得慌啊!」她往前湊了一點。

「我不會!明天見吧!」像往前帶球似的,他三兩步跑到自己家門前。開開門,回頭看了一眼,她還在那里立著呢。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談幾句,可是像帶著怒似的,梆的一聲關上門。

他幾乎一夜沒能睡好。

招弟的語言,態度,教他極失望。他萬沒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,她還有心想到打牌!

去她的吧!日本人已入了城,還想這一套?沒出息!他閉緊了眼。

但是,他睡不著。由頭兒又想了一遍,還是想不清楚。

他開始替她想:假若她留在北平,她將變成什么樣子呢?說不定,她的父親還會因求官得祿而把她送給日本人呢!想到這里,他猛的坐了起來。教她去伺候日本人?教她把美麗,溫柔,與一千種一萬種美妙的聲音,眼神,動作,都送給野獸?

不過,即使他的推測不幸而變為事實,他又有什么辦法呢?還是得先打出日本鬼子去吧?他又把脊背放在了床上。

頭一遍雞鳴!他默數著一二三四……

玉泉山的泉水還閑適的流著,積水灘,後海,三海的綠荷還在吐放著清香;北面與西面的青山還在藍而發亮的天光下面雄偉的立著;天壇,公園中的蒼松翠柏還伴著紅牆金瓦構成最壯美的景色;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關系;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。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,懸著的是日本旗!人們的眼都在相互的問:「怎么辦呢?」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與羞愧!

只有冠曉荷先生的心里並沒感覺到有什么不舒服。

從老早,他就恨惡南京,因為國民政府,始終沒有給他一個差事。由這點恨惡向前發展,他也就看不起中國。他覺得中國毫無希望,因為中國政府沒有給他官兒作!他想:日本人一時絕難派遣成千成萬的官吏來,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們去辦事。那么,他便最有資格去作事,因為憑良心說,他向來沒存過絲毫的抗日的心思。

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時節,冠曉荷開始去活動。在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,他的心中頗有些不安。街上重要的路口,像四牌樓,新街口,和護國寺街口,都有武裝的日本人站崗,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。人們過這些街口,都必須向崗位深深的鞠躬。他很喜歡鞠躬,而且很會鞠日本式的躬;不過,他身上並沒有什么特別的證章或標志,萬一日本兵因為不認識他而給他一些麻煩呢?人家日本人有的是子彈,隨便鬧著玩也可以打死幾個人呀!

冠曉荷「馬不停蹄」,可是,他並沒奔走出什么眉目來。和大赤包轉了兩天,他開始明白,政治與軍事的大本營都在天津。策動侵華的日本人在天津,最願意最肯幫助日本人的華人也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