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小羊圈(5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367 字 2022-08-05

他是在兩處教書。一處是市立中學,有十八個鍾點,都是英語。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,他只教四個鍾頭的中文。兼這四小時的課,他並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,而是願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。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銹來的人。

大街上並沒有變樣子。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,好使他咬一咬牙,管什么父母子女,且去身赴國難。可是,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,只是行人車馬很少,教他感到寂寞,空虛,與不安。

到了學校,果然已經上了課,學生可是並沒有到齊。今天沒有他的功課,他去看看意國的竇神父。平日,竇神父是位非常和善的人;今天,在祁瑞宣眼中,他好像很冷淡,高傲。瑞宣不知道這是事實,還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經過敏。說過兩句話後,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的曠課。瑞宣忍著氣說:「在這種情形之下,我想必定停課!」

「歐!」神父的神氣十分傲慢。「平常你們都很愛國,趕到炮聲一響,你們就都藏起去!」

瑞宣咽了口吐沫,愣了一會兒。他又忍住了氣。他覺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的,北平人確是缺乏西洋人的那種冒險的精神與英雄氣概。神父,既是代表上帝的,理當說實話。想到這里,他笑了一下,而後誠意的請教:「竇神父!你看中日戰爭將要怎么發展呢?」神父本也想笑一下,可是被一點輕蔑的神經波浪把笑攔回去。「我不知道!我只知道改朝換代是中國史上常有的事!」瑞宣的臉上燒得很熱。他從神父的臉上看到人類的惡根性——崇拜勝利(不管是用什么惡劣的手段取得的勝利),而對失敗者加以輕視及污蔑。他一聲沒出,走了出來。

已經走出半里多地,他又轉身回去,在教員休息室寫了一張紙條,叫人送給竇神父——他不再來教課。

再由學校走出來,他覺得心中輕松了一些。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,他又覺得這實在沒有什么可得意的:一個被捉進籠中的小鳥,盡管立志不再啼唱,又有什么用處呢?他有點頭疼。

進了家門,他看見祁老人,天佑,瑞豐夫婦,都圍著棗樹閑談呢。瑞豐手里捧著好幾個半紅的棗子,一邊吃,一邊說:「這就行了!甭管日本人也罷,中國人也罷,只要有人負責,諸事就都有了辦法。」瑞豐長得干頭干腦的,什么地方都仿佛沒有油水。因此,他特別注意修飾,凡能以人工補救天然的,他都不惜工本,虔誠修治。他的頭發永遠從當中分縫,生發油與生發蠟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。

現在,他是一家中學的庶務主任。

瑞宣與瑞全都看不上老二。可是祁老人,天佑,和天佑太太都相當的喜歡他,因為他的現實主義使老人們覺得他安全可靠,不至於在外面招災惹禍。假若不是他由戀愛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,老人們必定會派他當家過日子;他是那么會買東西,會交際,會那么婆婆媽媽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說得來。

「大哥!」瑞豐叫得很親切,顯出心中的痛快,「我們學校決定了用存款維持目前,每個人——不論校長,教員,和職員——都暫時每月拿二十塊錢維持費。大概你們那里也這么辦。二十塊錢,還不夠我坐車吸煙的呢!可是,這究竟算是有了個辦法,是不是?聽說,日本的軍政要人今天在日本使館開會,大概不久就能發表中日兩方面的負責人。一有人負責,我想,經費就會有了著落,維持費或者不至於發好久。得啦,這總算都有了頭緒;管他誰組織政府呢,反正咱們能掙錢吃飯就行!」

瑞宣很大方的一笑,沒敢發表自己的意見。在父子兄弟之間,他知道,沉默有時候是最保險的。

祁老人連連的點頭,完全同意於二孫子的話。他可是沒開口說什么,因為二孫媳婦也在一旁,他不便當眾誇獎孫子,而增長他們小夫婦的驕氣。

「你到教堂去啦?怎么樣?」天佑問瑞宣。

瑞豐急忙把嘴插進來:「大哥,那個學校可是你的根據地!公立學校——或者應當說,中國人辦的學校——的前途怎樣,誰還也不敢說。外國人辦的就是鐵桿兒庄稼!你馬上應當運動,多得幾個鍾點!洋人決不能教你拿維持費!」

瑞宣本來想暫時不對家中說他剛才在學校中的舉動,等以後自己找到別的事,補償上損失,再告訴大家。經老二這么一通,他冒了火。還笑著,可是笑得很不好看,他聲音很低,而很清楚的說:「我已經把那四個鍾頭辭掉了!」

說完,他突然轉過身,走進老三屋里去。

冠曉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兩個坑兒,臉色也黑了一些。他可是一點也不灰心,他既堅信要轉好運,又絕不疏忽了人事。他到處還是侃侃而談,談得嗓子都有點發啞,口中有時候發臭。他買了華達丸含在口中,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,口中好還有些事作。

這天,冠曉荷在外邊又碰了釘子,回到家中,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。她一面換衣服,一面喊洗臉水和酸梅湯。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,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,聲勢非常的大,仿佛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槍來似的。

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。這並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,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。在這幾天內,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為干姊妹,而且順手兒贏了兩千多塊錢。她預言: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為姊妹,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。

因為滿意自己,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。「招弟!你干了什么?高第你呢?怎么?該加勁兒的時候,你們反倒歇了工呢?」然後,指槐罵柳的,仍對兩位小姐發言,而目標另有所在:「怎么,出去走走,還曬黑了臉嗎?我的臉皮老,不怕曬!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,不能專仗著臉子白,裝他媽的小妖精!」

說完,她伸著耳朵聽;假若尤桐芳有什么反抗的表示,她准備大舉進攻。

尤桐芳,可是,沒有出聲。

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:

「你今天怎么啦?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?你也不害羞!走,天還早呢,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!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,還怕走大了腳?」

「我走!我走!」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。「請太太不要發脾氣!」說罷,戴起帽子,懶洋洋的走出去。

他走後,尤桐芳對大赤包開了火。她頗會調動開火的時間:冠先生在家,她能忍就忍,為是避免禍首的罪名;等他一出門,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。大赤包的嘴已很夠野的,桐芳還要野上好幾倍。罵到連她自己都覺難以入耳的時候,她會坦率的聲明:「我是唱玩藝兒出身,滿不在乎!」

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,「尤」是她養母的姓。四歲的時候,她被人拐賣出來。八歲她開始學鼓書。她相當的聰明,十歲便登台掙錢。十三歲,被她的師傅給強奸了,影響到她身體的發育,所以身量很矮。小扁臉,皮膚相當的細潤,兩只眼特別的媚。她的嗓子不錯,只是底氣不足,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。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。為生活,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幫助歌唱。她一出台,便把眼從右至左打個圓圈:使台下的人都以為她是看自己呢。因此,她曾經紅過一個時期。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,已經是二十二歲。一來是,北平的名角太多;二來是她曾打過二次胎,中氣更不足了;所以,她在北平不甚得意。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,冠先生給她贖了身。大赤包的身量——先不用多說別的——太高,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