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小羊圈(14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88 字 2022-08-05

「分給我?」瑞豐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。

「當然嘍!要不然,我跟他們絲毫的關系都沒有,你干嗎給兩下里介紹呢?」

瑞豐,盡管是淺薄無聊的瑞豐,也受不了這樣的無情的,臟污的,攻擊。他的小干腦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來。他明知道東陽不是好惹的,不該得罪的,可是他不能太軟了,為了臉面,他不能太軟了!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禮後拳的辦法來:

「你這是開玩笑呢,還是——」

「我不會開玩笑!我輸了錢!」

「打牌還能沒有輸贏?怕輸就別上牌桌呀!」

「你聽著!」東陽把臭黃牙露出來好幾個,像狗打架時那樣。「我現在是教務主任,不久就是校長,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里攥著的!我一撒手,你就掉在地上!我告訴你,除非你賠償上八十塊錢,我一定免你的職!」

瑞豐笑了。他雖浮淺無聊,但究竟是北平人,懂得什么是「里兒」,哪叫「面兒」。北平的娘兒們,也不會像東陽這么一面理。「藍先生,你快活了手指頭,紅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,可是教我拿錢;哈,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?要是有的話,我早去了,還輪不到尊家你呢!」

「不用費話!給我錢!」東陽的散文比他的詩通順而簡明的多了。

「告訴你!」東陽滿臉的肌肉就像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動著。「告訴你!不給錢,我會報告上去,你的弟弟逃出北平——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——加入了游擊隊!你和他通氣!」

瑞豐的臉白了。他後悔,悔不該那么無聊,把家事都說與東陽聽,為是表示親密!不過,後悔是沒用的,他須想應付困難的辦法。

他萬也沒想到東陽會硬說老三參加了游擊隊!他沒法辯駁,他覺得忽然的和日本憲兵,與憲兵的電椅皮鞭碰了面!

他哄的一下出了汗。

「怎樣?給錢,還是等我去給你報告?」

一個人慌了的時候,最容易只沿著一條路兒去思索。瑞豐慌了。他不想別的,而只往壞處與可怕的地方想。聽到東陽最後的恐嚇,他又想出來:即使真賠了八十元錢,事情也不會完結;東陽哪時一高興,仍舊可以給他報告呀!

「怎樣!」東陽又催了一板,而且往前湊,逼近了瑞豐。

瑞豐像一條癩狗被堵在死角落里,沒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與爪來了。他一拳打出去,倒仿佛那個拳已不屬他管束了似的。他不曉得這一拳應當打在哪里,和果然打在哪里,他只知道打著了一些什么;緊跟著,東陽便倒在了地上。他沒料到東陽會這么不禁碰。他急忙往地上看,東陽已閉上了眼,不動。輕易不打架的人總以為一打就會出人命的;瑞豐渾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,口中不由的說出來:「糟啦!打死人了!」說完,不敢再看,也不顧得去試試東陽還有呼吸氣兒與否,他拿起腿便往外跑,像七八歲的小兒惹了禍,急急逃開那樣。

到了家門口,他已喘不過氣來。扶住門垛子,他低頭閉上了眼,大汗珠啪噠啪噠的往地上落。這么忍了極小的一會兒,他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,開始往院里走。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。

瑞宣正在床上躺著。瑞豐在最近五年中沒有這么親熱的叫過大哥:「大哥!」他的淚隨著聲音一齊跑出來。

這一聲「大哥」,打動了瑞宣的心靈。他急忙坐起來問:「怎么啦?老二!」

老二從牙縫里擠出來:「我打死了人!」

瑞宣立起來,心里發慌。但是,他的修養馬上來幫他的忙,教他穩定下來。他低聲的,關心而不慌張的問:「怎么回事呢?坐下說!」說罷,他給老二倒了杯不很熱的開水。

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。老大的不慌不忙,與水的甜潤,使他的神經安貼了點。他坐下,極快,極簡單的,把與東陽爭吵的經過說了一遍。他沒說東陽的為人是好或不好,也沒敢給自己的舉動加上誇大的形容;他真的害了怕,忘記了無聊與瞎扯。說完,他的手顫動著掏出香煙來,點上一支。

瑞宣聲音低而懇切的問:「他也許是昏過去了吧?一個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?」

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煙。「我不敢說!」

「這容易,打電話問一聲就行了!」

「怎么?」老二現在仿佛把思索的責任完全交給了大哥,自己不再用一點心思。

「他若沒死,接電話的人必說:請等一等。你就把電話掛上好啦。」

「對!」老二居然笑了一下,好像只要聽從哥哥的話,天大的禍事都可以化為無有了似的。

電話叫通,藍先生剛剛的出去。

「不過,事情不會就這么完了吧?」老二對大哥說。

「慢慢的看吧!」瑞宣不很帶勁兒的回答。

「那不行吧?我看無論怎著,我得趕緊另找事,不能再到學校去;藍小子看不見我,也許就忘了這件事!」

「也許!」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膽小,不敢再到學校去,可是不好意思明說出來。

二十

天越來越冷了。

煤一天天的漲價。北風緊吹,煤緊加價。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,不再往北平來,而西山的煤礦已因日本人與我們的游擊隊的混戰而停了工。北平的煤斷了來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