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偷生(1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477 字 2022-08-05

錢先生忽然不見了,瑞宣很不放心。可是,他很容易的就想到,錢先生一定不會隱藏起來,而是要去作些不願意告訴別人的事。他喝了一盅酒,預祝老詩人的成功。他心里說:「戰爭會創造人!壞的也許更壞,而好的也會更好!」

同事們與別人的逃走,錢老人的失蹤,假若使他興奮,禁止使用法幣可使他揪心。他自己沒有銀行存款,用不著到銀行去調換偽幣,可是他覺得好像有一條繩子緊緊的勒在他與一切人的脖子上。日本人收法幣去套換外匯,同時只用些紙來欺騙大家。華北的血脈被敵人吸干!

和銀行差不多,是那些賣新書的書店。它們存著的新書已被日本人拿去燒掉,它們現在印刷的已都不是「新」書。瑞宣喜歡逛書鋪和書攤。看到新書,他不一定買,可是翻一翻它們,他就覺得舒服。新書仿佛是知識的花朵。出版的越多,才越顯出文化的榮茂。現在,他看見的只是《孝經》,《四書》,與《西廂記》等等的重印,而看不到真的新書。日本人已經不許中國人發表思想。

是的,北平已沒了錢財,沒了教育,沒了思想!但是,瑞宣的心中反倒比前幾個月痛快的多了。他並不是因看慣了日本人和他們的橫行霸道而變成麻木不仁,而是看到了光明的那一面。只要我們繼續抵抗,他以為,日本人的一切如意算盤總是白費心機。

日本人最厲害的一招是堵閉了北平人的耳朵,不許聽到中央的廣播,而用評戲,相聲與像哭號似的日本人歌曲,麻醉北平人的聽覺。可是,瑞宣還設法去聽中央的廣播,或看廣播的紀錄。他有一兩位英國朋友,他們家里的收音機還沒被日本人拿了去。聽到或看到中央的消息,他覺得自己還是個中國人,時時刻刻的分享著在戰爭中一切中國人的喜怒哀樂。

台兒庄的勝利使他的堅定變成為一種信仰。西長安街的大氣球又升起來,北平的廣播電台與報紙一齊宣傳日本的勝利。瑞宣卻獨自相信國軍的勝利。

他心中覺得憋悶。他極想和誰談一談。長順兒來得正好。長順年輕,雖然自幼兒就受外婆的嚴格管教,可是年輕人到底有一股不能被外婆消滅凈盡的熱氣。他喜歡聽瑞宣的談話。

在瑞宣這方面,他並沒料到長順會把他的話吸收得那么快,而且使長順的內心里發生了變動。有一天,長順扭捏了半天,而後說出一句話來:

「祁先生!我從軍去好不好?」

瑞宣半天沒能回出話來。他沒料到自己的閑話會在這個青年的心中發生了這么大的效果。他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:知識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,而這情感的泉源是我們的古遠的文化。同時,他也想到,有知識的人,像他自己,反倒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;知識好像是情感的障礙。他正這樣的思索,長順又說了話:

「我想明白了:我很舍不得外婆,可是事情擺在這兒,我能老為外婆活著嗎?人家那些打仗的,誰又沒有家,沒有老人呢?人家要肯為國家賣命,我就也應當去打仗!是不是?祁先生!」瑞宣還是回不出話來。笑了一笑,他說:「再等一等,等咱們都詳細的想過了再談吧!」他的話是那么沒有力量,沒有決斷,沒有意義,他的口中好像有許多鋸末子似的。

大赤包變成全城的妓女的總干娘。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「太監」。高先生原是賣草葯出身,也不知怎的到過日本一趟,由東洋回來,他便掛牌行醫了。他很謹慎的保守他的出身的秘密,可是一遇到病人,他還沒忘了賣草葯時候的胡吹亂嗙;他的話比他的醫道高明著許多。

大赤包約他幫忙,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。假若他的術貫中西的醫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時代的需要,去作妓女檢查所的秘書就更是天造地設的機遇。他會說幾句眼前的日本語,他知道如何去逢迎日本人,他的服裝打扮足以「唬」得住妓女,他有一張善於詞令的嘴。

對大赤包,在表面上,他無微不至的去逢迎。他幾乎「長」在了冠家。他是西太後的李蓮英。

可是,在他的心里,他另有打算。他須穩住了大赤包,得到她的完全的信任,以便先弄幾個錢。等到手里充實了以後,他應當去直接的運動日本人,把大赤包頂下去,或者更好一點把衛生局拿到手里。他若真的作了衛生局局長,哼,大赤包便須立在他的身後,伺候著他打牌了。

對冠曉荷,他只看成為所長的丈夫,沒放在眼里。他非常的實際,冠曉荷既還賦閑,他就不必分外的客氣。對常到冠家來的人,像李空山,藍東陽,瑞豐夫婦,他都盡量的巴結,把主任,科長叫得山響,而且願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結他們。

冠曉荷和東陽、瑞豐拜了盟兄弟。雖然他少報了五歲,依然是「大哥」。他羨慕東陽與瑞豐的官運,同時也羨慕他們的年輕有為。當初一結拜的時候,他頗高興能作他們的老大哥。及至轉過年來,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職,他開始感覺到一點威脅。

大赤包不但看出高亦陀的辦事的本領,也感到他的殷勤。她從許多年前,就知道丈夫並不真心愛她。現在呢,她又常和妓女們來往,她滿意自己的權威,可是也羨慕她們的放浪不拘。她並沒看得起高亦陀,可是高亦陀的殷勤到底是殷勤。想想看,這二三十年來,誰給過她一點殷勤呢?她沒有過青春。她知道客人們的眼睛不是看高第與招弟,便是看桐芳,誰也不看她。在他們眼中,她只是主婦,而且是個不大像女人的主婦!

大赤包決定了在家里辦公,她命令桐芳搬到瑞豐曾經要住的小屋里去,而把桐芳的屋子改為第三號客廳。北屋的客廳是第一號,高第的卧室是第二號。凡是貴客,與頭等妓女,都在第一號客廳由她自己接見。這么一來,冠家便每天都貴客盈門,因為貴客們順便的就打了茶圍。第二號客廳是給中等的親友,與二等妓女預備著的,由高第代為招待。窮的親友與三等妓女都到第三號客廳去,桐芳代為張羅茶水什么的。

一號和二號客廳里,永遠擺著牌桌。麻雀,撲克,押寶,牌九,都隨客人的便;玩的時間與賭的大小,也全無限制。無論玩什么,一律抽頭兒。頭兒抽得很大,因為高貴的香煙一開就是十來筒,在屋中的每一角落,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煙;開水是晝夜不斷,高等的香片與龍井隨客人招呼,馬上就沏好。「便飯」每天要開四五桌,客人雖多,可是酒飯依然保持著冠家的水准。熱毛巾每隔三五分鍾由漂亮的小老媽遞送一次;毛巾都消過毒——這是高亦陀的建議。

只有特號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卧室里去。這里有由英國府來的紅茶,白蘭地酒,和大炮台煙。這里還有一份兒很精美的鴉片煙煙具。

大赤包近來更發了福,連臉上的雀斑都一個個發亮,好像抹上了英國府來的黃油似的。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來,因而手指好像剛灌好的臘腸。隨著肌肉的發福,她的氣派也更擴大。每天她必細細的搽粉抹口紅,而後穿上她心愛的紅色馬甲或長袍,坐在堂屋里辦公和見客。她的眼和耳控制著全個院子,她的咳嗽與哈欠都是一種信號——二號與三號客廳的客人們若吵鬧得太凶了,她便像放炮似的咳嗽一兩聲,教他們肅靜下來;她若感到疲倦便放一聲像空襲警報器似的哈欠,教客人們鞠躬告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