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偷生(2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15 字 2022-08-05

果然不出他所料,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鍾。不錯,他沒有罵瑞宣個人,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挨罵而不給中國人辯護。同時,他是來求老人幫忙,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。

辯論了有半個多鍾頭,老人才想起來:「糟糕!只顧了說話兒,忘了中國規矩!」他趕緊按鈴叫人拿茶來。

送茶來的是丁約翰。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,約翰的驚異是難以形容的。

喝了一口茶,老人自動的停了戰。他笑了笑,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,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:「怎樣?找我有事吧?先說正經事吧!」

瑞宣說明了來意。

老人伸了好幾下脖子,告訴瑞宣:「你上這里來吧,我找不到個好助手;你來,我們在一塊兒工作,一定彼此都能滿意!你看,那些老派的中國人,英文不行啊,可是中文總靠得住。現在的中國大學畢業生,英文不行,中文也不行——你老為新中國人辯護,我說的這一點,連你也沒法反對吧?」

「當一個國家由舊變新的時候,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去!」瑞宣笑著說。

「哦?」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。「你又來了!北平可已經丟了,你們還變?變什么?」

「丟了再奪回來!」

「算了!算了!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,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堅定!好啦,今天不再談,以後咱們有的是機會開辯論會。下星期一,你來辦公,把你的履歷給我寫下來,中文的和英文的。」

瑞宣寫完,老人收在衣袋里。「好不好喝一杯去?今天是五月節呀!」

瑞宣由外面回來,到了自己屋中,他急忙的就拿起筆來,寫了封極簡單的辭職信給校長。寫完,封好,貼上郵票,他小跑著把它投在街上的郵筒里。他怕稍遲疑一下,便因後悔沒有向學生們當面告別,而不願發出那封信去。

第二天,瑞宣出門去,迎頭碰到了劉師傅。劉師傅的臉板得很緊,眉皺著一點。「祁先生,你要出去?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跟你講!」他的口氣表示出來,不論瑞宣有什么要緊的事,也得先聽他說話。

瑞宣把他讓進屋里來。

剛坐下,劉師傅就開了口,他的話好像是早已擠在嘴邊上的。「祁先生,我有件為難的事!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嗎?雖然我沒給他們耍玩藝,我心里可是很不好過!晚飯後,我出去散散悶氣,我碰見了錢先生!」

「在哪兒?」瑞宣的眼亮起來。

劉師傅沒管瑞宣的發問,一直說了下去:「一看見我他就問我干什么呢。沒等我回答,他就說,你為什么不走呢?又沒等我開口,他說:北平已經是塊絕地,城里邊只有鬼,出了城才有人!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話,可是大概的猜出一點意思來。我告訴了他我自己的難處,我家里有個老婆。他笑了笑,教我看看他,他說:我不單有老婆,還有兒子呢!現在,老婆和兒子哪兒去了呢?怕死的必死,不怕死的也許能活,他說。末了,他告訴我,你去看看祁先生,看他能幫助你不能。說完,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。走出兩步,他回過頭來說:問祁家的人好!祁先生,我溜溜的想了一夜,想起這么主意:我決定走!可是家里必定得一月有六塊錢!按現在的米面行市說,她有六塊錢就足夠給房錢和吃窩窩頭的。以後東西也許都漲價錢,誰知道!祁先生,你要是能夠每月接濟她六塊錢,我馬上就走!還有,等到東西都貴了的時候,你可以教她過來幫祁太太的忙,只給她兩頓飯吃就行了!這可都是我想出來的,你願意不願意,可千萬別客氣!」劉師傅喘了口氣。「我願意走,在這里,我早晚得憋悶死!出城進城,我老得給日本兵鞠躬,沒事兒還要找我去耍獅子,我受不了!」

瑞宣想了一會兒,笑了笑:「劉師傅,我願意那么辦!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情,一月六塊錢也許還不至於太教我為難!不過,將來怎樣,我可不能說准了!」

劉師傅立起來,吐了一大口氣。「以後的事,以後再說吧!只要現在我准知道你肯幫忙,我走著就放心了!祁先生,我不會說什么,你是我的恩人!」他作了個扯天扯地的大揖。

在太平年月,北平的夏天是很可愛的。在祁家,雖然沒有天棚與冰箱,沒有冰碗兒與八寶荷葉粥,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愛。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,便可以看見他的藍的,白的,紅的,與抓破臉的牽牛花,帶著露水,向上仰著有蕊的喇叭口兒,好像要唱一首榮耀創造者的歌似的。他的倭瓜花上也許落著個紅的蜻蜓。他沒有上公園與北海的習慣,但是睡過午覺,他可以慢慢的走到護國寺。那里的天王殿上,在沒有廟會的日子,有評講《施公案》或《三俠五義》的;老人可以泡一壺茶,聽幾回書。那里的殿宇很高很深,老有溜溜的小風,可以教老人避暑。等到太陽偏西了,他慢慢的走回來,給小順兒和妞子帶回一兩塊豌豆黃或兩三個香瓜。天還沒有黑,他便坐在屋檐下和小順子們看飛得很低的蝙蝠,或講一兩個並沒有什么趣味,而且是講過不知多少遍數的故事。這樣,便結束了老人的一天。

天佑太太在夏天,氣喘得總好一些,能夠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費力的事。當吃餃子的時候,她端坐在炕頭上,幫著包;她包的很細致嚴密,餃子的邊緣上必定捏上花兒。她也幫著曬菠菜,茄子皮,曬干藏起去,備作年下作餃子餡兒用。

就是小順兒的媽,雖然在炎熱的三伏天,也還得給大家作飯,洗衣服,可也能抽出一點點工夫,享受一點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閑情逸致。她可以在門口買兩朵晚香玉,插在頭上,給她自己放著香味;或找一點指甲草,用白礬搗爛,拉著妞子的小手,給她染紅指甲。

瑞宣沒有嗜好,不喜歡熱鬧,一個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「清」福,他可以借一本書,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,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,出北海後門,順便到什剎海看一眼。他不肯坐下喝茶,而只在極渴的時候,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。有時候,他高了興,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,賃一領席,在柳陰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。

可是,可是,今年這一夏天只有暑熱,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處。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,失去他的平靜,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。小順兒的媽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,他的回答老是「這年月,還有心聽閑書去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