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偷生(12)(2 / 2)

四世同堂 老舍 范亦豪 2500 字 2022-08-05

「我教誰唱開場,誰就得唱開場;教誰壓台誰就壓台;不論什么資格,本事!不服?跟日本人說去呀!敢去才怪!」

十七

天佑老頭兒簡直不知道怎么辦好了。他是掌櫃的,他有權調動,處理,鋪子中的一切。但是,現在他好像變成毫無作用,只會白吃三頓飯的人。冬天到了,正是大家添冬衣的時節,他卻買不到棉花,買不到布匹。買不進來,自然就沒有東西可賣,十個照顧主兒進來,倒有七八個空手出去的。

在他的大凳子的盡頭,總有兩大席簍子棉花,雪白,柔軟,暖和,使他心里發亮。

櫃台里只坐著一個老伙計——其余的人都辭退了。老伙計沒事可作,只好打盹兒。這不是生意,而是給作生意的丟人呢!

他偷偷的去看鄰近的幾家鋪戶。點心鋪,因為缺乏面粉,也清鍋子冷灶。茶葉鋪因為交通不便,運不來貨,也沒有什么生意好作。豬肉鋪里有時候連一塊肉也沒有。看見這種景況,他稍為松一點心:是的,大家都是如此,並不是他自己特別的沒本領,沒辦法。這點安慰可僅是一會兒的。在他坐定細想想之後,他的心就重新縮緊,比以前更厲害,他想,這樣下去,各種營業會一齊停頓,豈不是將要一齊凍死餓死么?那樣,整個的北平將要沒有布,沒有茶葉,沒有面粉,沒有豬肉,他與所有的北平人將怎樣活下去呢?想到這里,他不由的想到了國家。國亡了,大家全得死;千真萬確,全得死!

不久,他接到了清查貨物的通知。他早已聽說要這樣辦,現在它變成了事實。每家鋪戶都須把存貨查清,極詳細的填上表格。天佑明白了,這是「奉旨抄家」。等大家把表格都辦好,日本人就清清楚楚的曉得北平還一共有多少物資,值多少錢。北平將不再是有湖山宮殿之美的,有悠久歷史的,有花木魚鳥的,一座名城,而是有了一定價錢的一大塊產業。這個產業的主人是日本人。

鋪中的人手少,天佑須自己動手清點貨物,填寫表格。這樣的連夜查點清楚,計算清楚,他還不敢正式的往表上填寫。他不曉得應當把貨價定高,還是定低。他知道那些存貨的一多半已經沒有賣出去的希望,那么若是定價高了,貨賣不出去,而日本人按他的定價抽稅,怎樣辦呢?反之,他若把貨價定低,賣出去一定賠錢,那不單他自己吃了虧,而且會招同業的指摘。他皺上了眉頭。他只好到別家布商去討教。

同業們也都沒有主意。日本人只發命令,不給誰詳細的解說。

天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,把能賣的貨定了高價,把沒希望賣出的打了折扣,他覺得自己相當的聰明。把表格遞上去以後,他一天到晚的猜測,到底第二步辦法是什么。他煩悶,著急,而且感覺到這是一種污辱——他的生意,卻須聽別人的指揮。他的已添了幾根白色的胡子常常的豎立起來。

等來等去,他把按照表格來查貨的人等了來——有便衣的;也有武裝的,有中國人,也有日本人。這聲勢,不像是查貨,而倒像捉捕江洋大盜。日本人喜歡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么大。天佑的體質相當的好,輕易不鬧什么頭疼腦熱。今天,他的頭疼起來。查貨的人拿著表格,他拿著尺,每一塊布都須重新量過,看是否與表格上填寫的相合。老人幾乎忘了規矩與客氣,很想用木尺敲他們的嘴巴,把他們的牙敲掉幾個。這不是辦事,而是對口供;他一輩子公正,現在被他們看作了詭弊多端的慣賊。

他們發現了「弊病」。為什么有一些貨物定價特別低呢?他們調出舊賬來:「是呀,你定的價錢,比收貨時候的價錢還低呀!怎回事?」

天佑的胡子嘴顫動起來。嗓子里噎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:「這是些舊貨,不大能賣出去,所以……」不行,不行!這分明是有意搗亂,作生意還有願意賠錢的么?

「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?」老人強擠出一點笑來。

「改?那還算官事?」

「那怎么辦呢?」老人的頭疼得像要裂開。

「你看怎么辦呢?」

老人像一條野狗,被人們堵在牆角上,亂棍齊下。

大伙計過來,向大家敬煙獻茶,而後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:「遞錢!」

老人含著淚,承認了自己的過錯,自動的認罰,遞過五十塊錢去。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收錢,直到又添了十塊,才停止了客氣。

他們走後,天佑坐在椅子上,只剩了哆嗦。他一方面受了污辱與敲詐,還沒臉對任何人說。沒有生意,鋪子本就賠錢,怎好再白白的丟六十塊呢?

呆呆的坐了好久,他想回家去看看。可是,只走了幾步,他又打了轉身。算了吧,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,何必去教家里的人也跟著難過呢。回到鋪中,他把沒有上過幾回身的,皮板並不十分整齊的狐皮袍找了出來。拿出來,他交給了大伙計:「你去給我賣了吧!皮子並不怎么出色,可還沒上過幾次身兒;面子是真正的大緞子。」

「眼看就很冷了,怎么倒賣皮的呢?」大伙計問。

「我不愛穿它!放著也是放著,何不換幾個錢用?乘著正要冷,也許能多賣幾個錢。」

「賣多少呢?」

「瞧著辦,瞧著辦!五六十塊就行!一買一賣,出入很大;要賣東西就別想買的時候值多少錢,是不是?」天佑始終不告訴大伙計,他為什么要賣皮袍。

大伙計跑了半天,四十五塊是他得到的最高價錢。

「就四十五吧,賣!」天佑非常的堅決。

四十五塊而外,又東拼西湊的弄來十五塊,他把六十元還給櫃上。他可以不穿皮袍,而不能教櫃上白賠六十塊。他應當,他想,受這個懲罰;誰教自己沒有時運,生在這個倒霉的時代呢。時運雖然不好,他可是必須保持住自己的人格,他不能毫不負責的給鋪子亂賠錢。

又過了幾天,他得到了日本人給他定的物價表。老人細心的,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。看完了,他一聲沒出,戴上帽頭,走了出去,他出了平則門。城里仿佛已經沒法呼吸,他必須找個空曠的地方去呼吸,去思索。日本人所定的物價都不到成本的三分之二,而且絕對不許更改;有擅自更改的,以抬高物價,擾亂治安論,槍斃!

護城河里水流得相當的快,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凌。岸上與別處的樹木已脫盡了葉子,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遠去。老人看一眼遠山,看一眼河水,深深的嘆了口氣。